big ocean

【月山】keep them safe in case you should ever ask

Summary:一个关于Carly Rae Jepsen、西瓜汽水和下雨天的坂下商店的故事。

授翻。原作者brella(我最喜欢的排球同人作者之一,非常推荐!),原文嗷3编号14897748。本篇大约2.1w字,翻完就发出来了也没有beta,欢迎捉虫。

请注意:本文写于2018年,所以月岛是三年级的副队长,而山口做了队长也留了长发,其他和原作没什么区别。Carly Rae Jepsen是一个加拿大流行歌手(就是唱Call Me Maybe的那位),原作者就是某天在想“如果月岛天天戴着耳机其实是在听俗套的流行歌曲会怎么样”才写下了这篇文,标题也是来自歌词。如果在看文的同时想要伴奏的话,推荐听听Carly Rae的Store (✿◕‿◕✿)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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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湿冷的秋天周五,月岛望着朵朵飘过山头的乌云,说起了雨。在他身旁,山口停下了脚步。

月岛向来不喜欢下雨。雨水又冷又湿,溅得到处都是。他原以为他们在训练后多留一段时间,就能避过即将倾盆而泄的大雨,也不用为了避雨跑步回家。他忙于思考这迫在眉睫的麻烦,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山口已经中止了他对于《博人传》漫画情节的激情复述,从他的余光中消失了。月岛眨眨眼,转过头去,疑惑地咕哝了一声。

山口正低头瞪着他的运动鞋,长满雀斑的脸上面色苍白。他没回应,月岛只好无奈地耸着肩膀,眉头紧皱,完全转过身来。

“你又把笔记本忘在学校了吗?”他埋怨道,“因为我绝对不要再走回——”

山口脱口而出:“阿月!”

他的声音在街道上划出一道道回音,像飞镖一样击中了月岛的额头。一只在他右侧栅栏上徘徊的白猫僵住了动作,一跳到了视野之外。

月岛被这一声叫喊吓了一跳。他向后退了一步,盯着山口。山口向前探着身子,双脚张开,紧攥的双拳在身体两侧颤抖。他的雀斑此时已经消失在了脸上绽放的鲜红之下,下巴皱得很不好看,就好像他刚刚吃到了非常酸的东西,还不能吐出来一样。

自从初中以来,月岛好像就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了。那时山口正在努力鼓起勇气,想要去夸赞隔壁班某个他觉得很可爱的女生。

月岛悄悄往四下看了看,以确保山口的行为并非因某个路过的可爱姑娘而起。

“怎么了?”过了几秒,他说。

山口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吹响一只隐形的号角。他气势汹汹地重复道:“阿月!”

月岛又说:“怎么了?”

“月——月岛萤!”

“山口,干什么?”

“我想——!”山口刚吐出两个字,就又结巴了起来。月岛能闻见暴雨凝聚着力量与静电,在空气中酝酿,“我想,呃……说……!”

他突然又紧闭双眼猛地甩了一下头,举起双手,狠狠拍向了自己的脸颊。

月岛在日向身上见过这个动作——还有已经毕业了的田中和西谷,还有其他所有他曾经不幸与之一起打排球的闹腾白痴——但这个动作出现在山口这里还是第一次。山口放下双手,脸上的粉色掌印甚至盖过了他原本的脸红。他的气场也随之改变了。

此刻,他转而以一种专注又坚定的眼神盯着月岛,仿佛月岛突然成了什么生与死之间的关键。月岛拱起眉毛,暂且退缩于对方的气势。

“不错,”山口借着这股劲头,一鼓作气宣布道,“听好: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然后,我,呃——我是说,我……我可能……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信心转瞬即逝,在那句话的结尾消失殆尽。说到最后一个词时,他的声调扭转上扬,仿佛是在征求月岛的意见,问他那么说听起来对不对、好不好、酷不酷——月岛如坐针毡,他最近才刚刚学着释怀对于过往的内疚感。他的手在山口看不见的大衣口袋里,逐渐缩成了拳状。

“然后呢,”他点点头。

山口也点了下头,但他的点头要猛得多,一下子把碎头发全都甩到了脸上,让他短短的马尾辫上下抖了抖。他一只手紧抓着外衣,另一只手牢牢攥在胸前。

“对!”他大叫道,听起来像是如释重负,同时又无比惶恐,“对,我意识到了!那个!就是,我意识到,我,呃——阿月——你和我——我是说——我真的……”

“山口,”月岛打断他,“不好意思——不过天马上就要下雨了;我们能不能到你家继续说?”

(不好意思?你还会不好意思?他仿佛听见影山的声音在他的脑袋里嗤笑。)

“不行!”山口毅然决然地挥动手臂,“不行,就要在这里说!”

月岛迷茫地冲他眨眨眼;山口“啪”地用手捂住嘴,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是说,抱歉,阿月,但不能去我家!我真的,真的必须要现在就说!不然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说了!如果你的耳机被雨淋坏了,我保证给你买新的!”

月岛正要说他不用赔他新耳机,就见山口又深吸了一口气,伴着急促短狭的呼吸脱口而出:“阿月——我——喜欢——!”

月岛始终认为自己本质上是一个理智的人。至少,他比日向要理智,但这样比较就如同指出大海中的水比沙漠多。他深知无论人的意愿如何,时间流逝都不可能停歇,更不可能在这一刻彻底偃旗息鼓,让雨水停滞在空中、让山口的身体停止活动。这些自然是不可能的,从逻辑上来说也是如此:他的大脑勉强捕捉到了上一个几乎是被大喊出来的含糊音节,而不到一秒钟后,就即将迎来那个无法规避的字;不需要任何猜测或推断,一切顺理成章——他知道山口要说什么。他知道了。

而就在这一刻,一切仿佛戛然而止,就好像整个宇宙刚刚踩下了刹车。在这静止的瞬间,他周遭的所有细节一同喧嚣着涌入了他的感知:远处雷声缓缓滚来;下午的雨后仍然潮湿的街道地面闪着烁烁微光,歪歪扭扭地映着不停忽闪的昏黄街灯;他左侧的草地上,一阵风掠过树木,推搡着深红色的树叶,直到树叶发出叹息。

还有山口的眼睛,好像他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紧紧闭着。山口的手指,紧握成拳,牢牢攥着紧绷在他心上的隐形的绳子,生怕松开手就坠入深渊。山口。山口。

空气中震荡的电波现在几乎已经进入了月岛的肺里,融进了他的血液,喷薄欲出。他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带着如雷贯耳的恐慌,像风吹过耳机一样在他的耳畔轰鸣。在这一刻,他甚至敢肯定自己正站在不可能的距离之外,透过望远镜看着山口,看见他身体前倾,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嘴唇微张,即将说出那最后一个字。除了寂静,月岛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在一座隐形的断崖上失去了最后的落脚点,悬浮于大地与虚空之间,无依无靠。

这些不确定的因素扭曲成了恐惧,最终化成了彻底的、绝对的惊慌失措。

“我要去商店。”

一切恢复正常。风停了;树枝摇摆着,渐渐不动了;雷声过去了。山口要说的最后一个字尚未成型,就分崩离析化为乌有。

他怔怔地望着月岛,好像刚被牛若的扣球砸中了脑袋。

“啊?”他挤出了一声。

“我,”月岛向身后比划了一下,暗自希望那个方向有商店,只要在县里就行,“呃,刚想起来。我得先走了。我是说,去商店。我……忘记了……买东西。”

山口就在他面前像个气球一样泄了气。他脸上的所有颜色逐渐消失,双臂下垂,无力地晃在身侧。越看着他,月岛就越发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缓缓刺入自己的后背,不然他准会觉得这一幕宛如漫画中的场景。

“啊……?”山口又说。他扑闪着眼睛。

月岛转过身去,大声清了清嗓子。他仍然举手指着那个方向。

“那我就,呃,去了。可能要挺长一段时间,所以不用等我。”他极其笨拙地伸出两根手指抵住太阳穴,向外……比划了个行礼?别细想。“回见。”

“你——我——”山口听起来十分茫然,“回见,阿月……”

月岛便立即逃了。他把耳机扣到头上,让两边的耳机狠狠砸上耳朵,希望这突然的不适能缓解他头顶剧烈的压力。没有用,他只感觉好疼。

他迈着大步走得很急,以在不跑起来的情况下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自己沉重、不稳定的呼吸声几乎震耳欲聋,好似他是什么恐怖电影中正在逃命的角色。他的心脏高高悬在喉咙口,几乎要把他噎死。

阿月,我喜欢——

他心急火燎地搜索着前方的道路,目光掠过每一扇关闭的门和陌生的名字。还要再走二十分钟才能走回家,而且在这次危机中,他的家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避难所。那里有他和山口的照片、有他上次过生日时山口送给他的霸王龙模型,山口的存在无处不在、不可回避,是记忆、是概念——所以当他终于认出了某间老式房屋的屋檐下、被水浸湿的瓦片上挂着的熟悉的文字时,他任凭他的腿带他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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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也做过这种事。

当时,天没有在下雨;即使月岛已经踏入了装有空调的坂下商店,也依然能感觉到阵阵逼人的暑气。店门在他身后缓缓滑闭,隔断了户外喋喋不休的蝉鸣。他是穿着T恤和运动短裤一路从家跑到这儿的,浑身大汗淋漓。

“哈?月岛?”乌养教练平日里粗犷的脸庞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惊讶,“搞什么?你迷路了?”

那是个星期天下午,店内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烟味、清洁剂和劣等咖啡的味道。这是月岛在他忙碌的高中一年级期间,第一次踏入这家商店。

商店里唯一的声源,就是乌养用他落伍的手机播放器放着的九十年代另类摇滚乐。一架金属风扇在收款台上嗡嗡作响,慵懒地左右摇摆着。

直到这时,他对于周遭环境的感知才逐渐凝聚起来,细节层层叠加。他这才意识到,他用力拉开店门时,差点就把推拉门从门框上扯下来,而他自己此时正躬着身子,双手扶在膝盖上;他立即站起身来,紧闭嘴巴平稳呼吸。他必须保持冷静。保持冷静。

“喂,”乌养站起身来,把刚刚点着的烟插进了柜台上堆满烟头的烟灰缸。“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教练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担忧,更像是觉得什么事情有点好笑,又对此感到些许尴尬,像是在担心自己可能需要给出“如何发好跳发球“之外的建议了。

“我听见了,”月岛闷闷地说。他费劲地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耳边跳动。

乌养愣了愣,显然是在期待他说更多。他意识到月岛没那么慷慨之后,就叹了口气,困惑地用手挠挠头。

“那你就打算在这儿干站着?”他最终问道,“需要我帮忙找什么吗?”他眯起眼,像是刚刚意识到什么似的,“你在找你那个朋友吗——雀斑脸——山口?”

“不,”这个“不”是对所有问题的答案,也是个诚实的回答。他用两根手指将眼镜推回原位,却没把手放下。

乌养若有所思又无比烦躁般哼了一声。

“月岛,”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没心情陪你搞神秘。以后也不会有,但尤其是今天晚上。”他冲他摇摇头,又瘫回了椅子上,伸手拿起了月岛闯进来之前他在看的《少年Jump》,“别偷东西,好吧?我们每天十点关门。”

虽然月岛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他其实为这番话吃了一惊。他身体一僵,缓缓将手从脸上拿下来,审视着乌养,像是在寻找什么条件——或是别的东西。但乌养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阅读《Jump》中,注意力早就不在他身上了。

月岛松了口气。他吸收着寂静和空虚,还有那完全不和他胃口的低质量音乐。他的母亲快活地招呼四个月来头一次走进家门的明光的声音,此刻也不那么令人窒息了;当他用随口扯出的借口落荒而逃时,他与明光之间那熟悉的带着忏悔的沉默和躲闪的眼神所揭露的伤口,似乎也开始愈合了。

他没去山口家。他想象着自己在他面前哭泣的样子、山口诧异的样子和他最终被问及为何的样子,竭力遏制着胃中沸腾的不适感,直接跑过了那儿。这不会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哭——但在那场他本不应看见的比赛之后,他一手擦着鼻涕、一手紧紧拉着山口的小手,本应是最后一次。

“乌养老师,”他死死地盯着地板说,“呃,谢谢。”

“我就再说一句,”乌养随手翻了一页,“如果你以后还要闹这一出,最好掏钱买点儿东西。或者给我当免费人手!哈哈哈!”

气氛彻底毁了,月岛安心地皱起了眉。“您的慷慨可真鼓舞人心啊,教练。”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乌养老师’,”乌养拖着嗓子说,“但的确如此,对吧?我可真伟大啊,是吧?”

月岛已经走向了饮品柜。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口渴。他停了一会儿,看到了一排西瓜汽水。明光最喜欢在天热的时候喝这些了,在他小时候还很任性时,明光也从未介意和他一同分享。如果他们的妈妈知道明光要回家,偶尔也会提前准备一些。出于他自己的可悲心理,月岛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

他最终选了一瓶无糖绿茶。乌养给他打了半价。

“获得意外的折扣总能让事情看起来好一点,”他对月岛说完,自己乐了起来,仿佛他刚刚讲了什么有意思的笑话一样,“会好起来的,月岛。”

“嗯,”月岛说。

绿茶的口感平淡却清爽。在茶水灌入口中的瞬间,月岛肆无忌惮地幻想着绿茶在自己的意念之下化成了西瓜汽水。

他坐在牌桌边喝完了一瓶绿茶,那是乌养每周四都会为泽村和菅原商讨战略而支起来的。前者总在提出新策略,后者则不慌不忙地听着。他从始至终都烦躁地用脚敲击着地面,直到午后的炎炎夏日逐渐坠入暮色,乌养也没有叫他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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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岛,我很担心你。”

月岛把一盒百丽滋摔到收银台上,愤愤地看着乌养。乌养既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也没有在月岛进门后掐灭手中的香烟。这实在是很差劲的服务了。

“那您一定很累吧,”他尖酸地说。

乌养冲他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把盒子拨到一边扫描条形码。这算是月岛此次的贡品了;付钱买零食无论如何也比帮忙拖地或搬运货物要好,而且他已经受够了从卡车里来回抬箱子了。

“半价,五十元,”乌养嘟哝道。月岛把零钱扔到他伸出的手上。乌养一边将钱收纳进收银机,一边感慨着摇摇头,“我真的很担心你,月岛。”

月岛知道他会一直把这句话重复下去,直到他问他为什么。他并不在乎自己被人关心与否,但此刻实在没有心情听乌养不断念叨同一句话。于是,他拆开零食的包装,叹了口气,用仿佛是在读剧本的语气问道:“为什么,教练?”

乌养把烟从嘴里拿开,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雾。

“因为你总是在逃避,”他解释道,“所以我才担心你。”

他用坚定的目光锁定了月岛,每义正词严地说出一个词就在空中戳一下香烟:“拦网手。不该。临阵脱逃。”

月岛用空泛的眼神瞪了回去:“啊,我明白了,原来如此。这样的确没法拦球了,是啊,下次我打球时一定会考虑的。啊呀,可是排球是体育运动,不是现实生活噢。”

乌养用和他爷爷一样的姿态对此嗤之以鼻。他显然打算继续说教,可是在抬头仔细看了一眼月岛的表情后,却没有说下去。月岛根本不需要解读乌养的表情就能明白——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悲惨,大概就和他心里的感觉一样:令人不堪的可悲。

“教练,”月岛盯着自己的鞋子说。他厌恶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厌恶这颤抖所揭露的东西,“我真的不想谈这个。”

乌养思考了一会儿。他坚毅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起来,充满了理解和尊重,但这只让月岛感觉更糟了。他脱口而出的坦诚毫无尊严可言,就像一节暴露的神经一样赤裸、脆弱,明晃晃地表示着如果乌养追问下去,无疑就像是在月岛人生最低谷再踢他一脚。

“啊,”在漫长的、令人不适的沉默后,乌养终于开口,“好吧,”他清了清嗓子,“你懂的,别在意,什么的。”

“谢谢,”月岛说。

“会解决的。”

骗子,月岛想。

“谢谢。”

“无论如何,”乌养以明快的语气继续说,“处于最低点的好处就是,事情不会变得更糟了,对吧?”

一瞬间——在那短暂、美丽且光辉的一刹那——月岛几乎就要天真地相信这番话了。但下一秒,商店的推拉门就被人扯开了。

“教——练!影山非得要喝牛奶但是他已经把自动售货机里所有牛奶都买光了所以我——哇!”

在彻底放弃一切希望之前,月岛用尽最后的能量甩过头恶狠狠地瞪向这噪音的来源。站在他身后几米处的大门口的,是因为跑步而气喘吁吁脸颊通红的日向。他的头发仍然乱糟糟地支楞在头带下面(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就像个迷你乌养)。一只手扣在门闩上,另一手粗鲁地直指着他的脸。

看来乌养无需担心在月岛的人生最低谷踢他一脚了。宇宙运转间,命运已经把这最后一脚送上门来了。

“月——月岛!”日向用沙哑的嗓音叫着,仿佛以为月岛早就死了。月岛威胁般眯起眼,日向立刻反应过来,笔直站好,“……同学。”

月岛嗤之以鼻,“我还以为我早就告诉过你要管副队长叫‘大人’了。”

乌养刻意清了清嗓子。

“永远都不可能,”日向吐出舌头反驳道。他们几乎都要十八岁了,可他还总是表现得像是五岁小孩一样,“月岛酱。”

“所以国王大人派你来跑腿了,是吧?”月岛用他最挑衅的语气说,“真悲惨。但我猜这就是你作为庶民的命运吧,永远都是他的仆从。”

日向没有上钩,而是眨了下眼,惊呼道:“哇,是好复古的月岛!我好久没听你提起过‘国王’这个词了!”

“什——”月岛噎了一下,“随便你,白痴。”

“总之,”日向轻描淡写地说。月岛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对话的重点落到他自己身上,但这个希望现在也破灭了,“你怎么在这儿?你从来都没来过这里!”

“是你觉得他没来过,”乌养嘀咕道。月岛大声假咳了一下,盖过了乌养的话。

“我想这不重要!”日向耸耸肩。月岛明白,日向这么说不是出于迟钝,而是出于同情,“嘿,月岛,我跑来商店时看到山口了!他看起来超伤心的,就像,这种感觉。”

他模仿着山口伤心欲绝的表情;见状,月岛的心里充满了愧疚。

这愧疚感只存在了一小会儿,就在日向带着灿烂的笑容伸手示意店门时消失了。“那我去告诉他你在这里!”

月岛的心脏跳到了他的喉咙口,他的大脑停转了:“不!”

日向停下了动作。他的右腿和左手还悬在空中。日向一点点将头转回来盯着月岛,脸上带着他见过的掩饰得最糟糕的欠揍的笑容,甚至比影山飞雄的笑容还要难看。

“不要,”月岛又说了一遍,但这次他听起来比之前要可悲许多。

“为什么——”日向试图用平常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可他的声音实际上却非常尖锐,“为什么他没有……和你一起来?”

“为什么你没和影山一起来?”月岛反驳道。日向顿时脸红了,也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停。别回答这个问题。”

“……你还好吗?”日向带着真诚的关心问道。月岛宁可把自己扔进河里淹死,也不愿接受日向翔阳正在可怜他的可怕事实。

“闭嘴,”他完全无话可说,只好小声说道。

日向的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移开。月岛知道,如果此时他有勇气顺着那视线看回去,就能看到他自己。在日向翔阳­­­——乌野骄傲的燃烧的太阳,贪婪、野心和愚蠢的融合­­­­——抓住胜利的影子,一跃而起将之攥在手中的同时,月岛将与那些球网对面的失败者一样被无足轻重地湮没。月岛始终知道在孤身一人站在制高点上的日向看来他是什么样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被远远落在最后,为了心里最质朴的渴望毫无掩饰地挣扎——渴望站在那里、获得胜利、不再倒下——却为时已晚。他就像个傻瓜一样;一个飞不起来的人。

“啊……”日向用状似理解的语气说。月岛以前几次听过这个语气,都是在日向装作理解了月岛给他讲解的英语作业的时候,“我明白了。”

他颇有深意地盯着月岛看了一会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经过时,身边的空气也随之动起来,拂过月岛的肩膀,而后者几乎想要从这股暖流中逃脱。

“教练,”日向欢快地叫道,“我能给影山买一盒牛奶吗?”

乌养此时正弯腰俯身在收银台后调整一根电线。他们看不见他的脸,但能够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你自己知道牛奶在哪儿,小不点。我不是服务员。”

日向像是被冒犯到了一样跳了起来。“噶!小不点……!”

在日向如旋风一般冲向饮品区的同时,乌养从收银台后站起身来,捶打着后背。

“月岛躲在这里是因为,”他大声宣布。月岛闻言差点原地摔倒,“因为他是个胆小鬼。”

他听见冰箱的玻璃门被人砰地关上,里面的饮料瓶左右震晃,而日向突然之间冲回到了他的视野内。他那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饶有趣味地盯着月岛不放。

“躲在这里?”日向大喊道。他的声音如此激动响亮,仿佛整条街都能听见,“月岛?在躲什么?他为什么要躲呢,乌养老师?”

乌养听到这个尊称,顿时高兴不少。他的脸上露出欣喜的鲨鱼般的笑容。

“究竟是为什么呢,日向?”他问。

日向轻跺着脚,吐出舌头思考。月岛还因为乌养的突然背叛而愣在原地,因此也根本无法做出任何补救措施来减慢或打断日向反应新信息的过程,虽然那时间本来就已经足够长了。

日向以惊人的速度思考出了答案。他恍然大悟般盯着店门,仿佛山口就站在外面。月岛在此时彻底断定,活着本身也许就是一种折磨。

“教练,我要杀了你。”他徒劳地说。他努力试图从身体里释放出一股愤怒的黑暗能量,诅咒乌养的子孙千秋万代。

“呜哇!”日向挥舞着手臂,上蹿下跳地惊叫道,“你——和山口!——你和山口——!”

“根本没有什么我和山口,”月岛嘶哑着嗓子说。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每一个字,把它们像刀子一样抛到空中。此刻他只希望能粗暴地抓住日向的衣领,把他掐死。“和往常一样,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

“这就像Carly Rae酱!”日向极具戏剧性地倒吸一口气。他盯着月岛大张着嘴,好像他刚刚直视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一般。

月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一方面,他对日向滑稽的表情嗤之以鼻,一方面也为日向以如此亲密的称呼提起这个Carly Rae感到尴尬。

“谁?”他质疑道。

日向大步向他走来,完全无视了私人空间的存在,站到离月岛过近的地方。他几乎从来没允许任何人贴他这么近过,除了山口,而彼时的后者紧攥着月岛的衣领,双手在颤抖、牙齿也都露了出来。月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令他看起来几乎无所不能。

啊。月岛不经意间想到;随着这段记忆的涌现,他的心脏真的停跳了一秒。

而在此刻日向的大眼睛里,他却找不到任何当时所见的热情与伤痛与愤怒,只能看到令人烦躁的满足。月岛在不往后退的情况下尽可能向后倾斜身体,努力保持平衡。

日向煞有介事地伸手指向他,宣布道:“你在逃避自己的感情,月岛!”

月岛立刻把他的手打了下去,“我没有感情。”

“没有才怪呢,”日向像个小学生一样说。他又往前靠近了一步,故意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子。月岛真想把他扔进最近的垃圾桶里。“嘿,如果你甩了山口,你应该知道大家比起你都更喜欢他,所以你可能会被踢出队伍。”

“我是副队长,傻子!”月岛怒道。乌养在柜台后面笑出了声,“教练,拜托——”

“你真的甩了山口吗?”日向突然严肃起来。他的双眼中酝酿着深切的担忧。“因为他看起来就像是被甩了一样。你懂吗,就很伤心?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月岛想着山口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伤心的样子。一股令人不适的温度刺痛他的皮肤,顺着他的脖子爬了上来。日向还在紧盯着他,乌养还在笑,而月岛想要打人。

“我谁都没甩,”他最终咬牙切齿地说。他旋即意识到这句话在暗示什么,立刻补充道,“根本没有人可以甩!而且就算有,”他的声调逐渐抬高到了一个毫无尊严的高度,“也和你没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了!”日向抱起胳膊,反驳道。他冷静地闭上双眼,用似乎在说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情说:“我们是朋友啊,月岛。”

月岛感觉自己的脸正在逐渐变得狰狞。他慢慢抬起右手,一下劈到日向的脑袋上。

“嗷,”日向叫道。他下意识抬起胳膊,但更多是因为惊讶而不是因为疼。月岛怀疑——不,明确知道——影山打得比他疼多了,所以他一点儿都不觉得愧疚。

“你再说一遍,”月岛继续把手压在他头上,“你敢在说一遍。”

日向挣扎着睁开一只眼睛,瞪着他。

“你一点都不酷,月岛,”他愤愤地说,“而且我们就是朋友。”

月岛朝他扑过去。日向以他怪物般的反应能力迅速蹲下身躲开,月岛的胳膊因而笨拙地在空气中扑了个空——直接撞到了一堆摆成金字塔型的促销西瓜汽水上。

月岛听见乌养在他背后发出一声惨叫,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扑向了日向,而后者也急忙躲闪,迅速逃到了一边的速食炒面区。月岛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可就连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在日向身上浪费哪怕一丁点体能。他经过一面金属板条墙,撞上了上面的挂钩,把上面放着的几袋各式各样的大头菜,掀翻在地上。

他把日向逼到饮料墙前,威胁地朝他逼近两步。

“月——月岛,别生气!”日向叫道。他双手直直伸在身前,双腿分开,做好准备,“我只是想为朋友做点什么而已!小——小山真的很喜欢你,所以——!”

小山。月岛心中翻江倒海,嘴角的肌肉逐渐扭曲。

“你又懂什么?”他一边朝日向迫近,一边冰冷地问。

日向略显害怕地笑了两声。“一——一些事情!”

“就算是这么说也太乐观了。”

于是日向终于上钩了。他不再防守般向后倾斜身体,旋即要紧牙关举起拳头,用他那一点都不吓人的小声音呵道,“你想找打吗,月岛?!”

“也许吧。”

“够了!”乌养从椅子上猛地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报纸摔在收银台上,害日向吓了一跳,僵在原地。月岛眨眨眼;在旁人看来他可能没什么反应,但乌养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他吼过了,以至于他心里也有点受惊,“如果你们两个小混蛋再多说一句话,你们就别想再在这里呆着,我还要——给你们父母打电话,还要——让你们坐冷板凳!别想上场了!”

“不——不上场!”日向哀嚎。

“我还要卖东西呢!”乌养不留情面地继续说,“你们难道不知道自己都吓到客人了吗?”

日向和月岛惭愧地张望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商店,又把头转向了乌养。

“对不起,”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乌养嗤之以鼻。他坚定地架着胳膊,紧闭双眼,仿佛这能塑造出一种更严肃的形象。月岛下意识地觉得不爽,但这感觉也如往常一样令他倍感恼怒。日向直挺挺地站在他身边,拳头紧紧攥着,眼睛里闪着光,好像他在努力阻止自己哭出来,但在使劲掩藏一样——他从来不喜欢别人吼他。

乌养让他们站在原地反思了好一会儿,才把手里的烟头戳到烟灰缸里,若有所思地扭一扭。显然他正在思索如何有效地解决眼前的问题。

月岛真的希望他不要插手。

“把那儿收拾干净,”乌养最终开口,伸手示意他们刚刚搞出的一团糟,“日向,汽水。月岛,零食。然后过来告诉我究竟有什么事,我帮你们解决,然后咱们仨各回各家。”

“我看还是算了,”月岛痛苦地说。日向用手肘顶了顶他。

“在我店里搞破坏的豆芽菜没有发言权!”乌养立刻反驳。日向闻言笑出了声,“不许笑,小不点!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噶!又叫我小不点!”

接下来的时间里,月岛和日向默默分头打扫店铺,没看对方一眼。当月岛把一袋垃圾食品挂回货架上时,他的思绪飘到了山口身上,想着他是否已经安全到家了。他想着如果他当时没有离开,则可能发生的那些事情。他想着山口准备对他说却没能说出口的那些词汇,还有它们可能的声音。他想着,如果自己不是个胆小鬼该多好。

他又感到一股将所有东西扔到地上的冲动,至少这样他还能假装他今天惹的麻烦只有地上的一团糟。

“你知道吗,月岛,”日向怀里捧着饮料罐,若有所思地说。月岛停下手里的动作,“你只需要和他道歉就——”

“你说他很喜欢我,”月岛喃喃道,他的声音小到旁人几乎听不见。日向立刻安静下来,格外专注;这种专注在他身上很突兀。“他告诉过你吗?”

日向就那么瞪着惊讶的双眼盯着他,直到月岛在他的视线里坐立不安。

然后,日向突然咧嘴笑了,仿佛没有世间没有任何事物更能令他开心了,“是啊!他说过!”

月岛垂下肩膀,推开眼镜揉揉右眼。他此刻最应该做的,大概就是回溯人生中的每个细节,仔细看看究竟是什么导致他落得此般境地——不仅要从日向翔阳口中得知他最好的朋友对他的好感,还在他们教练的便利店里,亲口承认自己的感情——但他此刻一点力气都没有。这便是现实了,无法逃避,亦无法改变:山口喜欢他。山口喜欢他,还和别人说过——

“还不止一次呢!”日向继续张着大嘴巴说道,一边用没有扶着一摞歪七扭八的苏打水的手比划着,“有一次他还和影山说了!不过那次是他不小心说漏嘴了。”

“影山,”月岛嘟囔道,“影山。”他缓慢痛苦地抬手捂住脸, “够了,我这是在地狱吗。”

“月岛……呃……该怎么说呢,”日向思忖道。他用手指抚着下巴,仿佛这样就能让他那花生仁大小的大脑运转快些似的。“嗯……山口有没有告诉过你?”

这问题状似轻盈地落到月岛身上,轻如鸿毛,但又似乎轻易便能趁他不备时将他压垮。在他理清头绪前,生动的记忆便涌了上来:看我抓到的蝉多酷啊,阿月;你必须来看看;啊,这次我把它放到罐子里了,这样就不会飞到你脸上了——是你激励我更加努力——我记得你说你要过来,所以就让妈妈去买了些草莓——你又高又聪明,还有天赋,为什么不再努力了呢——我能用无数词汇形容你,但“不酷”绝对不是其中之一——看到你如此有干劲真是太好了,阿月——那天在公园,呃,谢谢你——你还好吗,阿月——啊,我、我能叫你阿月吗,这没有很奇怪吧,好吧,的确很奇怪,对吧——阿月——阿月。

“有,”他恍惚地盯着对面的墙上挂着的彩色辣拉面广告,回答日向道。“也许吧。大概是有。”

日向戏剧性地张大嘴:“真的吗?!”他甚至弄掉了手里的汽水瓶,又手忙脚乱地把它捡起。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月岛,手胡乱在地上摸索着。“那你怎么说的?”

月岛把廉价零食挂回墙上,叹了口气。这口气又深沉又缓慢。

“我什么都没说。”

日向蔫儿了下去:“噢……”

月岛放下手中最后一包环形薄荷糖,停下来思考片刻。他想起上周的某个中午,山口拿来了一些这款薄荷糖和他分享,而他嘲笑他还在吃初中时就喜欢吃的糖果。这糖很好玩,山口辩解道,而且总能让我想起你。他说出如此肉麻的话的语气如此平常。

太蠢了。

“什么?”日向说。月岛这才意识到,他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一声充满挫败感的嘟囔。他想,现在逃避大约已经没用了。

“太蠢了,”他毫无生气地说,“这太蠢了。”

“你说什么?”日向眨眨眼,戳戳他的胳膊。

月岛感觉自己的手指抖了抖——他克制住想要伸出手,握住记忆里那只不肯松开的小手的冲动。

“这太蠢了,”他喃喃。

“是吧?”日向跟着叫道。他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向后仰着身体,冲天花板哀嚎,“特别难受!”

“我相信排球一定会回应你的感情的,”月岛冷冷地说。

“该死的,月岛!你就不能表现出一点儿人类情感吗?”

“不。”

“月岛,”坐在门边的乌养喊了一声,伸手把店铺门上挂着的牌子翻到了“打烊”那一边。这时月岛才注意到,此刻外面的天已经全都黑了。

“怎么了?”他应道。

乌养以一种难以解读的神情看着窗外的街景,双手按在腰间。日向把手里最后几瓶苏打水放到架子上,也急忙站到月岛身边,虽然他根本不是被叫到的那个。一片寂静蔓延于店铺中,久到月岛开始思考,他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但就在他即将开口时,乌养低下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几乎听不清的叹息,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充满了新的决意。

“月岛,”他又说。他转动肩膀,令他足以在不转过全身的情况下直视月岛的眼睛。“听好了。当对方是你的朋友的时候,的确很难——尤其是你最好的朋友。比你想得要困难多了,是吧?”

月岛想要掀翻身边那堵墙。这冲动到达巅峰又骤然消失,他最终止住了自己。

“是,”他说。在余光中,他看见日向因惊讶浑身一绷。

乌养谨慎地抿了一下嘴,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后又立刻转过头,掩藏起来。

“山口把想法说出来非常勇敢,”他说,“我想他是和你学的。”他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啧了一声。“‘山口是个走在我前面的人,’你是不是已经这么想很久了?”

月岛僵住了。日向在他身边惊叫一声;月岛继续盯着教练,但身处一根手指,惩罚地戳了戳日向的头顶。

“但这不是真的,”乌养说,“你们两个需要时间探索属于自己的节奏,也许还需要磨合,但会变得越来越好。你们实际上在并肩前进,始终都是这样。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得看你自己了。”

月岛深受感动——没有比这更准确的说法了。他低下头,藏起所有显露出来的情感。他的心在以一种崭新的节奏律动,却极其稳定。他熟悉这节奏,就如他熟悉山口在每个上学的早晨靠近他家门的脚步声;这次,他也打开了门。

“是,”他吞下剩余的话,“谢谢你,教练。”

“好啦好啦,快谢过你教练的智慧吧!”乌养笑得仰过头来,“你们俩都拿瓶饮料吧。算我请的,看在你们这么纠结的份上。”

月岛不满地哼了一声,但日向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他立刻跳到饮料架旁,仿佛那里面的不是汽水,而是什么能让他长高十米的神奇药水。月岛默默思索了一下才跟上去,因为他的确渴了,也确实需要喝上一杯。

他不假思索地拉开玻璃滑门,取出了一瓶西瓜汽水。

“所以?”日向推下手中弹珠汽水的盖子,兴奋地问,“你感觉好点了吗?我们有没有解决你的问题?”

我们?月岛在心里默默质疑,但什么都没说,“嗯。”

“所以你还会和小山说话,对吧?”日向的眼睛闪着光,“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必须得替他揍你一顿呢。”

“世界上没有词汇,”月岛平静地说,“能形容你有多蠢。”

“月岛,回答问题!”日向狠狠推了他一把,用四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肋骨。月岛立刻下意识抽开身体,瞪了日向一眼,警告他不要评价他怕痒的事实。“别以为你装傻充愣就能回避问题!我不会放过你的!”

“别提醒我了。”

“月岛,你可真——”

“我会想清楚的,”月岛打断了他,因为就如日向所说,他永远不会放过他,因此逃避也没有意义。一旦他克服了最开始如山一样重的羞耻感,他甚至感觉好多了。“不是现在,”他拧下汽水瓶,使劲灌了一口,透过玻璃瓶颈瞥着日向,“我会给他写封信,什么的。”

“他应该再过几分钟就过来了,”日向说,“你可以当面告诉他。”

月岛没忍住,把汽水喷了出来。水滴毫无尊严地沿着他的下巴滴了下去。“什么?”

日向举起翻盖手机,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说:“我给他发短信让他过来接你了。”

月岛开始认真思考永久监禁是否值得此时此刻掐死日向。

“影山说如果我晚上不回去找他也没问题,”日向语气轻快地说。他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老旧的蓝色iPod,“来吧;我跟小山说我们会在门口等他。我可以给你听Carly Rae酱的歌!”

 

-- 


CarlyRae酱非常……怎么说呢,活力四射。月岛坐在坂下商店门口的人行道前,为了不扯坏他们一起戴的脆弱耳机而弯腰弓着背,和日向一起听着一首快节奏的英文电子流行歌曲——或者说,是他正在努力试图听清歌词,因为日向跟着歌大声唱的噪音太吵了。

“我很惊讶以你的水平能理解这些,”月岛以怀疑的眼光斜视着日向。

日向冲着他笑,露出白色的牙齿,眼睛皱成一条线。他前后摇摆着。

“我听不懂啦!”他又继续唱起来,但是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在发出隐约与英语单词一致的声音。

日向也许不能听懂,但月岛可以。英语在各种意义上都不算是他学得最好的科目;他的拼写很糟糕,但在理解力方面倒是足够好,就像大多数事情一样。

每次心碎,都感觉像是第一次。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月岛暗暗腹诽。他抱怨说:“这太逊了。”

日向忙着晃来晃去,没听见他的话。他在空中有节奏地挥舞手臂,估摸着是在跳舞。月岛警惕地看着这些动作,随时准备阻止手肘砸到他的脸上。

最后,他就地蜷缩起来,用双臂笨拙地抱住抬起的膝盖(他在六年级的时候就已经长得太高,不能坐在人行道上了),任由双眼在黑暗的街道上漫游。经先前的暴雨淋过的地面仍然湿漉漉的,闪闪发光。这场雨现在闻起来很陈旧,以一种坚韧且原始的方式,在云朵飘过后依然凝聚于空气中。这唤醒了他心中的某些情感,像是怀旧之情,又像是对于某次在山口家过夜经历的回忆。那时他们还小,可以挤在同一个毯子上。停电了,山口的妈妈给了他们一个手提电灯,他们便在山口的宝可梦印花床单下的地板上拥在一起。山口并不害怕雷声,即便雷声似乎近到可以打到门上,所以月岛也装作不害怕的样子。

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总之,”日向喊道——虽然这首歌的音量一点都不大——月岛被他的声音惊到,皱起了眉。“她有一首歌的歌词是什么‘我不喜欢情感所以我要去商店’之类的,简直是太像你了——”

“我不在乎,”月岛说。

“我放给你听啊!”日向喊着,开始激动地在他的播放器列表里找,“实际上我可以直接把整个专辑都发给你——我有你的邮箱吧?啊找到了!小山也很喜欢她,所以你也可以和他聊——”

“我要回家了,”月岛站起身,一下扯掉了日向那边的耳机。日向惊叫一声,也急忙爬起身来。

“啊?别啊!你不能回去啊!”日向挽留道。他拽回耳机线,小心翼翼地把耳机捧在胸前,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指责(这令月岛感到格外难受)。“山口可能马上就来了——”

“他不会来的,”月岛随手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理了理大衣,重新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袋子——一砖一瓦地重新砌起围绕自身的砖墙。他最擅长这么做了,从无到有塑造缺乏情感的外表,现在这么做也与此前无差,但他感觉更糟了——觉得自己无情、可耻。很逊。就连日向也能一眼看出——

“月岛……”日向的眉毛悲苦地皱在一起。

“别这样看着我了,白痴,”月岛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这样他就不用看着他了,“现在都十点了,”他要上学的话,九点半就会睡了。“他不会来了。”

他迈步走到街上,但没有走开。背对着日向更自在些——一直以来他都如此觉得,就好像这样做能遮挡刺眼的阳光一样。

“这并不重要,”他低声说。这话说得空洞而冷酷,即使对他来说也是如此。

“这很重要!”日向尖声叫道。

月岛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抓住日向的脸。即便如此,日向也没有退缩。闭上你的嘴,月岛想咆哮。他想说的还有很多,还有其他一些琐碎无用的话,但他太累了,太累了,好像刚刚做了一套上坡跑步训练,在空气中的草和汗水的重量下挣扎,肋骨之间隐隐作痛,胸口有深深的、未知的疼痛。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盯着日向,一动不动,希望这能掩盖他升高的心率、滚烫的手掌和咬紧的牙齿;但日向仍然没有动摇,那张被愤怒撕裂的脸如此清晰地展现着他心里的每一种情感,如此令人厌恶。月岛光是看着他,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日向追问。他的声音直戳人心,逐渐嘶哑,“你为什么一直在逃跑?!”

关心他人的行为毫无意义,却能给世间万物带来如此磅礴的力量。他想到自己的哥哥跪在地板上啜泣,身边堆着那些他因为爱因为热情因为无助的欲望收集的东西。他想到两年前,一切还都那么简单。那时排球还只是个社团活动,山口只是他的朋友,而他的那个时刻,那个木兔如此肯定地描述的时刻,还尚未到来。他想到了所有他认为自己不值得拥有的东西,想到了日向心中那股他永远无法理解的信念,那种没有恐惧的欲望、不会想到跌倒的跳跃。他想到了山口紧攥着他衬衫的手。他想到了山口的手。

“我真是不明白你,”日向几乎是吐出了这句话,“我搞不懂你,月岛。”

“彼此彼此,”月岛冷笑。

他想迈步走开,但日向突然冲到他面前,张开双臂。刹那间月岛又感觉到了日向那股强烈的存在,那种他只在比赛中感觉过的,如太阳光一样吞噬一切、震撼人心的能量。

“你不喜欢山口吗?”日向大喊,仿佛他才是那个被拒绝的人。

月岛试图侧身避开他,但日向冲来挡住他的去路。

“你不吗?”他重复。

我一直很喜欢山口。

月岛的冷静彻底不复。

“和你一样迟钝一定很幸福,”他恶狠狠地说。日向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天哪,感觉一定很好。你知道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失去东西对你来说从来都不重要;你只知道追求你想要的东西。只是因为它在那里,只是因为你想要。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觉得这很自私,你知道吗?你只知道一次又一次站起来,反复尝试,一次又一次......”

“没错!”日向毫不示弱地挤到他面前——那股阳光如此刺眼,“我就是这样!“

他们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站了许久,哪怕日向叫喊的回声已经消失在沸腾的空气中。不知为何,月岛感觉自己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怀疑这才是日向原本的意图——觉得他能做到这么周全的计划似乎是太乐观了——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率先转过头去,但不是因为羞耻或胆怯,而是因为他觉得是时候了。

光是说出这句话,就让他感觉喉咙一紧,“这不简单。”

他听到袖子摩擦的声音,抬起头,看到日向朝他高高举起拳头。月岛很快意识到这应该是某种表示鼓励的行为。日向的目光充满期待,仿佛丝毫没有想到他的行为不会得到回报。

月岛伸出手,拍拍日向的拳头。

“好啦,好啦,”他疲倦地嘀咕道,“和你打交道可真累,你知道吧?”

“当然!”日向叫道,脸上裂开了一个毫无羞耻的笑容。

月岛从他身边走过,这样他就不必一直看着那可笑的表情了。日向闪到一边,让他通过。他几乎以为自己终于成功脱身了,但是......

“月岛大人!”日向在他身后热切地叫道。他的声音充斥整个街道、整个夜晚、整个天空,直到它撼动星辰。“加油!!!”

 

--

 

“阿月,你好酷!”

“别说了,山口。”

“我是认真的!我真的真的这么觉得!”

“这么说就好像你自己不酷一样。”

“我没有你这么酷。我就没能把牛若的球拦下来,也没在第二局——”

“我觉得你很酷,山口。”

“啊?”

“我一直都觉得你很酷。”

 

--

 

他花了很长时间洗澡,在浴中沉思,最后手指尖都褶皱得面目全非。洗完澡后,月岛爬上床,茫然地查看手机里是否有新的信息。什么都没有。

收件箱里最近的邮件来自一周前;那时他和山口相约去买笔记本,但山口在购物区迷路了,慌忙之中给他发短信。月岛只花了一会儿就找到了他,但山口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如释重负。

次日早晨,在他独自走路上学的时候,那只曾被山口抓住的胳膊沉重地挂在月岛的身旁。在校门口,他差点被肩并肩冲进教学楼的影山和日向撞倒。他走进4班时,山口已经坐在自己的课桌前了,而且在一整天的课后,他都没看月岛一眼。

月岛试图不把这放在心上。他很了解山口,熟悉到能看出他还没准备好面对面谈话。考虑到他们上一场对话是如何告终的,他也不想逼他。(当老师叫月岛回答一个关于矩阵的问题时,他也熟悉山口到能够注意到,山口手中的铅笔是如何在月岛简洁地给出了正确答案时颤抖的)。

这天最后一次铃声响起,山口立刻站起来收拾书包,没有丝毫要等月岛的迹象。在走到体育馆的整个过程中,月岛始终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可山口根本没有试图甩开他。他们在沉默中换上运动服,在沉默中进入体育馆,在沉默中和其他人一起排队参加训练前的会议。

今天要练习发球和接球,因为乌养最喜欢训练他们对疼痛的忍耐度了。月岛强忍住哀叹的欲望。在许久之前,明光在他们冬日寒冷的后院里说过的一句话,突然极度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扎下了根:生活永远不会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发展,不是吗?

“山口,和我一起练习......”大家开始分组时,影山要求道。可就在这时日向突然冲过来,用手捂住他的嘴,把他强行拖走了。

和往常一样,山口发表了简短却认真的动员讲话。他的动员鼓舞了所有一二年级的学生,让他们对于这场普通的下午训练兴奋得过了头。作为副队长,月岛没有任何责任去记住每个学生的名字,但他偶尔会在他们中有人做出令人难忘的事情后做出尝试——二年级的副攻有永在去年对扇西高中的比赛中用直球替他们赢回了一局;他们的全明星二年级自由人时矢几乎和西谷一样有才,也比他还要调皮;新来的一年级拦网手中西是日向一直想要纳入麾下的……还有其他人,但他就没记住了。

说实话,他们都是很好的球员,但这些新人中没人能达到他当时的前辈们的水平,尽管他死也不会承认这一点。当然,这并不说明月岛很怀念每次拦下一球后都被田中和西谷扑倒在地——当然不了。

时矢给大家进行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加油打气后,队伍就在谷地的催促下散开了。月岛发誓,在她经过他们时,他看到她向山口伸出了颤抖的大拇指。山口理解地点点头,但没有跟他们走,所以月岛也没有走。

他胸中憋着一口气,默默等着。就在他准备打破沉默的时候,山口伸直了背,转过身来面对他。看到他那虚弱的、略带怀疑的笑容,月岛动摇了。

“啊——对不起,我有点分心了。”山口笑了,还抱歉地挥了挥手。对其他人来说,他听起来一定和平时一样,但月岛马上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紧张。“怎么了?想一起练习吗?”

“稍等一下,”月岛说。他努力在心底搜寻勇气——或任何其他东西——最终放手一搏:“我要和你谈谈。”

“谈谈——?”山口面无表情的面具刹那间分崩离析。他呆呆地指指自己,看到月岛点头肯定后,又瞠目结舌地说:“好——好吧。”

月岛尽己所能深吸一口气,直到他心里除了即将说出口的句子,别无他物。阳光透过缭绕的云雾,穿过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尘埃遍布,光线四溢,洒在山口松散的短马尾上,洒在他的肩膀和胳膊的侧边。一时间,月岛愣在原地,心中迸发想要留存下这一切的欲望。

预备,

开始。

“是关于……”他仔细观察山口的脸,试图寻找任何反应或蛛丝马迹,也因为他的脸就在他面前,除此之外在地球上突然没有其他他愿意看的地方。“关于你昨晚想说的话——”

“啊……那个啊,”山口无声地笑了,略有些羞涩地把一只手放在脖子后面,低下了头。“确实有点奇怪,是吧?抱歉,我们可以——”

“不要道歉,”月岛说。

山口的动作完全停滞住了。他的嘴仍然半张着,眼睛因这句话而短暂地睁大了。他伪装出的笑容消失了。

“不要道歉,”月岛说。这次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了。

他看着山口呼出的气,看着他的紧张情绪自肩膀处蔓延开来,看着他的眉毛上扬,夹杂着一种他无法识别的情绪。其他队员练习的声音此刻显得如此遥远,仿若隔着万重山,几乎已不真实。月岛不禁感觉,他刚刚说的话很重要。

“阿月,”这两个音节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徘徊。月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敏锐地意识到,这两个音节属于他。山口的声音低沉而嘶哑,脸色严肃:“我能告诉你一件事吗?”

月岛点点头。“当然,”他说,尽管他根本不需要说出口。

“阿月,”山口再次说。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他合起双手,手指轻柔却紧张地纠缠在一起,没有任何顺序或意图。月岛无法把目光从他的手——有淡淡雀斑的关节和颤抖的指尖——上移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也是,”月岛说道。

“而且,”山口继续说。他的声音沙哑,“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

他闭上了眼睛,“我很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月岛回答。

山口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不,我……”他结结巴巴地说,脸色通红,“我是说,我真的喜欢你。”

“对啊,”月岛温柔地说。

“不是,我真的,我真的,真的喜欢你!”

“好的。”

“我喜欢你,阿月!”

“我知道。”

山口愣了一下。他脸红到了脖子,眼睛闪闪发光。他的手指在指关节处发白,抓着衬衫的下摆。

“我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山口,”月岛说。

“阿月!”山口叫着,用双手遮住他通红的脸,仿佛月岛刚刚在他面前脱光了衣服。

好可爱,月岛平静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不经意的念头,就像注意到天在下雨一样自然。

月岛向前走了一步,毫不犹豫地伸手托起山口的手腕,用手指松松握住。山口还愣着,但他依然允许月岛慢慢将他的手引下去。他的上嘴唇依然在颤抖,眼睛还盯着地板。

月岛完成放下第一只手后,便拿起另一只手,重复同样的动作。他的动作精确稳定,而山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手,双眼朦胧,好像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做梦。月岛感觉自己的胃上狠狠挨了一拳:他好喜欢这种表情。

他勉强允许自己脸上的表情展现出内心的柔情。他没有放开山口的手。

“你,”山口喃喃道,“你在商店里买到了需要的东西吗?我还没问呢。”

月岛眼角的一抹红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瞥了一眼,看到日向正在体育馆的另一边,过分用力地用他的水壶喝水,显然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很随意,而不是一直都在偷看月岛和山口这边。他脸上无疑是带着令人生气的笑容。影山慢跑过去拍了下他的头,骂他分心的时候是个无用的白痴,但即使是月岛也能看出他那一下根本就没有使劲。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影山用力打日向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乌养双手叉腰走近他俩,指责日向说他不专心的时候会给队伍带来很大的麻烦。他的举止中也有一些蛛丝马迹,透露了他们其实都在进行一场呆板的表演。

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直视月岛。乌养向他竖起了坚定的大拇指。日向上下挥舞着拳头,做着欢呼的动作——加油,他嘴里说着。影山盯着他们,眼神仿若他们突然宣布要转学去青城了。

“噢,买了,”月岛说。

“啊,真好——”

“我买了一瓶西瓜汽水,”月岛宣布。

他的声音有点大,几乎是喊出了声。整个体育馆里的动作都停了,许多人转头过来看他。就像侏罗纪世界,月岛想。

“西瓜汽水,”月岛浑身仿佛都开始着火燃烧,“很好喝。”

山口盯着他,呆若木鸡。幸好日向选择在此时冲到球场上,表演了一个极其吵闹的RollingThunder(月岛从未如此感谢西谷留下这样的遗产过),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山口问起商店的瞬间,他买了一杯西瓜汽水的事在他脑海里突然变得无比重要。在他能想出更有条理也更清晰的说法之前,话语就已经从模糊的想法变成了惊天动地的宣言,仿佛将他的一切心情都暴露在外。与其这样,他还不如把自己的情绪都写下来,塞进山口的鞋柜里。

山口还在盯着他看——他在笑他吗?月岛也依然握着他的手腕,他一注意到就立即松开了。

“对不起,”他下意识说。

“啊?没关系,”山口说,但他正以毫不掩饰的失望看着月岛的双手。

“我们说到哪儿了?”月岛问。他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他听起来像是要开始商业会议一样。

山口像是浑身泻下了气。他微张着嘴,双臂仍旧尴尬地悬在刚刚月岛一直握着的地方。

“阿月?”他说,言谈间仿佛将一百个充满希望的问题压缩成了一个。

而月岛几乎又要逃避了——逃避它所清晰表达的含义,或者说他其实一直都在逃避——在前一天晚上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山口可能像这样说过他的名字了。如果月岛有在听他说话,或是准备好了聆听,他可能已经看清了它的本质:山口的整颗心,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手上。

一个球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在地板上弹了一下,有人跟着球跑。就差一点。

月岛假装突然对清洁眼镜很感兴趣,便把眼镜滑下来,用衬衫下摆擦拭每个镜片。

“我不是,”他咕哝道,“很擅长这个东西。”

山口深吸一口气,把双手重重甩在月岛的肩膀上。他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却在山口眼里看到了某种让他一时说不出话的情绪。

山口使劲甩甩头,大声回应:“我也是!”

“我知道,”月岛面无表情地说。

山口浑身一僵,结结巴巴地开口想要反驳。月岛重新戴上眼镜。

“但是……”

月岛把自己的右臂交叉在胸前,把手放在山口的手上。这让山口看起来更伤心了——如果他还能更伤心的话。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他还不知道如何表达此时在他四肢内涌动的暖意,如此焦灼,以至于他可能永远都没法安睡了。在这个确切的时刻,在这个体育馆,在这个寒冷的冬日,他突然体会到了“活着”的意味。这真的很荒唐。

“是啊,”山口含糊地说,然后他开始哭了——但又在笑,笑得忘乎所以,浑身似乎都闪着光。月岛自己的嘴也羞涩地抽动着,加入进来。

他想,没人比山口更了解他了,将来也不会有。将这想法确切地说出来感觉十分奇特,但这的确是所有事情的核心。相比之下,其他所有存在都不重要了。山口了解他。山口选择了了解他。其他一切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他看着山口逐渐恢复平静,用袖子擦拭鼻子和眼睛,乱糟糟地抽泣时,喉咙里产生了某种奇特的情绪,一种情感和欲望的交汇。他想要山口的一切,每一个雀斑,每一块肌肉;他希望这一切都属于自己。

“你当时为什么想要说出来?”他脸上带着一股很傻的痴笑,问道。山口后退一步,放开了他的肩膀。“真的很突然。”

“什——我不知道!”山口哽咽着说。他轻轻捶了一下月岛的肩膀,“我一直在找合适的时机,已经计划了一个月了……但是当时——散步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好。”

“我走路的样子很好看,”月岛重复说。

“不是!”山口说。这次他在他的另一边肩膀上用力打了一下,“我不知道;你难道就没有过,就是,注意到某人在你旁边走路的样子,然后想,‘哇,我太喜欢这个人了’?”

“没有,”月岛说。他没有说的是,他想如果那个人是山口的话,有一天他一定能感受到,“这有点怪哎,山口。”

山口夸张地仰起头,长叹一口气。月岛的视线顺着他脖颈上暴露出的一行雀斑一直向下,那些雀斑比一年前看起来深了些。他集中注意力才控制住自己伸手抚摸它们的欲望。

“你们俩是要站在那里盯着对方看一整天吗?不然就快点开始练接球,”乌养在场边喊。山口吓得跳了一下,“月岛,我告诉你多少次,不能因为你是副队长就站在那里不动!”

“您真是太会鼓舞人心了,教练,”月岛瞪着天花板,朝身后喊道。

“还有山口!不要鼓励他!你是队长,不是吗?不许偏心!”

“是,教练!”山口装模作样地敬了个礼。“月岛,不许偷懒。去豚跳一圈!”

月岛一口噎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

山口朝他眨眨眼,摆出一个看起来比起鼓励更像是嘲讽的胜利手势。“听你队长的话。”

月岛甚至没法给出一个更有尊严的反驳。当他一路豚跳到体育馆一角,动作剧烈到手肘都在刺痛时,看到了日向。后者此刻本应专注于接收影山的发球,却转头推着月岛得意洋洋地笑了。他希望日向能得到报应——而这一次,宇宙顺应了他。影山的球正好打中了日向的练,把他撞飞了出去。

月岛听见山口在体育馆另一边大笑,在这笑声的激励下,他一下跳了起来。

 

--

 

“又是你们,”乌养把手抛到空中,无奈地说。

山口和月岛从越来越大的暴风雪里中走进商店时,乌养正在为一个端盖除尘。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雪从清晨开始就不停地从天空往下翻滚。在去学校的路上,月岛已经不下五次需要拉住山口,以免他在冰上滑倒了。

“晚上好,教练!”山口几乎是边唱边走到糖果货架前,把耳罩挂在脖子上。月岛很高兴他们两个中至少还有人心情不错,因为他满身是雪,实在是开心不起来。“其他队员马上就到!今天我们要吃猪肉包子!”

“我就知道,”乌养揉揉鼻梁,伸手叉腰,“算了,存货应该正好够。”

“今天阿月请客,”山口加上一句。月岛朝他的方向瞪了一眼,“他真是个慷慨善良的前辈,难怪大家都敬仰他!”

“确实,”月岛小声说。

趁山口走到一边,听不见他们说话之时,乌养转过头来,等月岛终于和他对视后,厚颜无耻地朝他挤挤眼睛。

月岛浑身一僵。他把刚解下来的围巾重新缠到脖子上,围住嘴巴,逃到了山口身边。

“怎么是我请客了?”

“因为我说了算,”山口愉快地说。

“你权力太大,已经走火入魔了,”月岛说。山口闻言嗤嗤笑了起来,踮起脚尖,吻上了他。

月岛正因寒冷而像个老人一样蜷缩在他的毛衣、第二件毛衣、连帽衫和棉大衣里,但此刻瞬间回过神来,从头到脚温暖起来。他叹了口气,哆嗦得比格外厉害。他向自己保证,这这是因为寒冷。他甚至可以就这样睡着——山口的舌头擦过他冰冷刺骨的嘴唇,而他则彻底地陷入其中。当山口继续轻啄他的脸颊的时候,他不得不努力睁开眼睛。

“这不公平,”他嘟囔说。

山口揉了揉他的头发,让这更不公平了。月岛不满地哼了一声,掩盖自己差一点儿就要凑上去的事实。

“我会补偿你的,”山口保证说。“照顾好你真难啊,阿月。”

“才不呢,”月岛说。他还有点冷,于是便走近山口,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将戴着手套的手塞进山口外套的口袋里,吸取他的体温。

山口哼了一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伸出另一只手去拿了一块糖。效率真高,月岛敬佩地想。他再一次闭上眼睛。就像这样,他也能睡着。

“别睡着了,”山口假装生气地呵斥他。他用手肘把他推开,这时手机在后面的口袋里嗡嗡作响,便把手机拽出来翻开了。“日向说他们快到了。”他向空中甩出一根手指,“准备包子!”

“是,”月岛没精打采地说。山口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把他带到柜台前,他没有挣扎就跟着走了。

乌养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盘堆积如山的肉包子。即使是月岛也不得不承认,这包子闻起来很不错,甚至有点怀旧复古的意味,尽管它们所代表的时间和情感还没有彻底消退于历史中。就在这天一早他还被要求在课上填写职业规划表,昨天他母亲还问他关于大学的问题,而山口竟然又长高了几厘米。

山口把手从月岛的手腕处移下来,和他松散地十指相握,尽管他并不需要这样做。

而在这一刻,月岛似乎明白了Carly Rae酱歌唱的原因。

 

 --FIN--


谢谢阅读。这篇算是我喜欢的月山文之一了,每次看心里都很温暖,希望它给您带来了同样的感受,也希望我的垃圾翻译没有毁掉太多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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